如果有读过高尔基《母亲》的书友,肯定会为它与《谜样女友×》的设定巧合而会心一笑——《母亲》的男主人公巴维尔因母亲尼洛夫娜的离去而大病一场。两部作品的不同之处就在对于自身引发的病症,卜部美琴愿意接受注定的命运,专心治愈男主人公椿明,而尼洛夫娜难以忍受自己的命运,男主人公巴维尔只能独自扛过病症。
除了创作要求的差异,卜部美琴的处女身份是她与尼洛夫娜不同的根源之一。只要阅读过植芝理一的作品就不会疑心他存有处女情结,植芝理一非常擅长想象形形色色的女性与她们的恋情,《谜狐怪童》的女主人公户川安里香就以非处女的身份与松笛展开了充满奇幻色彩的恋情。户川安里香不像卜部美琴那样坚持自己的原则,她经常容忍松笛的古怪要求,在故事里扮演着守望者的形象。反观卜部美琴,男主人公椿明在《谜样女友×》第84话表示自己终究赢不了卜部美琴,无法不顺从她的原则。
如果要替卜部美琴寻找对应的女性形象,高尔基笔下大名鼎鼎的《马卡尔·楚德拉》女主人公“拉达”是最合适的例子:拉达知道男主人公离不开自己,但她宁愿坦然接受死于因爱生恨的命运,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原则。正如椿明最后也未能一吻芳泽。
(笔者吐槽:竟然没人提醒我纠正此处的笔误……)
自明治维新后,日本文艺发展深受西方基督教的影响,而基督教的圣母一直都是无可非议的“处女孕母”。当东亚文化崇尚的令人娇柔怜惜的女儿态与西方宗教文化的圣母品质结合后,很快就催生了各种身段柔嫩却性情坚毅的女性形象,植芝理一喜欢的导演宫崎骏就经常使用圣母式角色,例如《幽灵公主》、《风之谷的娜乌西卡》、《千与千寻》和《起风了》的女性形象。
在资本主义反抗封建神权的白热化阶段,圣母受到相当程度的关注和吹捧,因为解放女子不仅意味着资产阶级能够雇佣更多劳动力,还可以打击宗教集团的民间形象,暴露他们的保守落后,提高资产阶级在民众之间的支持度。笔者不清楚东亚文化有没有类似的圣母形象,只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肯定没有的,“夫为妻纲”的理念决定了女人不应独立存在。而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改变中国命运的是欧洲无产阶级文化运动,改变日本命运的则是欧洲资产阶级文化运动,也就无怪乎日本文艺创作者普遍受到西方宗教形象的影响了。
文革中からよく言われている毛沢東の『時代は変って男女とも同じになった。男の同志にできることは女の同志にもできる』ということばは、この思想に対する批判であり、婦人をはげますものであった。文革を継承発展させて進められている批林批孔運動の中で、男尊女卑思想批判はさらに徹底して行われている。また、具体的生活の中で、婦人の家事労働からの解放のため、先にのべた家事労働の男女共同分担の方向は、1974 年からは『女のすることは、男もする』ということばを生み出しており、婦人解放は一層前進するだろう」
——《21世纪东亚社会学》2018年 第9号
自由是人类共同的追求,但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对如何实现追求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况且人们本身就存在分歧,有些人认为“某个阶段的过分行为是必要之举”,有些人则认为“过分就是过错”。
笔者倾向于植芝理一持有前者的理念,因为《谜狐怪童》和《梦的使者》充斥着过分之举。尽管植芝理一后来表示自己对青少年生活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自己开始倾向于轻松的叙事,不过《谜样女友×》的故事没有变得特别轻松,这个阶段的植芝理一只是在尝试将严肃理念藏匿于戏剧性的桥段之中,例如卜部美琴的个性变化过程没有男主人公的参与,椿明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也是和同类作品最大的差异;卜部美琴的认识变化主要源于女孩之间的交流,意味着女子拥有一个独立于男子的团体;对福利性质浓厚的男性向恋爱作品而言,女主人公卜部美琴拥有明显的成长痕迹,男主人公椿明反倒没有,这也是相对独特的角色侧重方向。
赵长河眼眸终于动了动,低声回应:“不,我一直觉得是你我共有的。”
“共有?是么?”洛七的语气有几分怅然:“你从来只考虑过你得到了有什么好处,有哪怕一刹想过它对我有什么用么?……”
——《乱世书》姬叉
——虽然置身于争辩性别问题的大流行时代,读者们(尤其是女性读者)喜欢赞扬植芝理一对“女性视角”的关怀超过其他同性作者,但遗憾的是笔者不擅长分析女性视角,就不多言了。
无论青年松笛的告白“如果人生就是一场梦,能在这么多的亮光中遇见你,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幸运的梦了”,还是卜部美琴的自白“我认为眼泪偶尔也会让人觉得很甜的”都是植芝理一对事物属性的再构建,他抽离了梦与泪所象征的负面含义,赋予其幸运和甜蜜等正面内容,这不是东方文化的熏陶结果,而是朴素辩证法的应用,就像中国民间文化认为丧事也有喜丧。
在《谜样女友×》的创作结束后,逐渐成熟的叙事与辩证观念所孕育而出的是《大蜘蛛酱flashback》。这部漫画作品比过往的叙事节奏更加柔和,画面风格更加简练,只有选题回归激进了——这是植芝理一的必然选择。
只因“勇敢”是植芝理一不愿放下的角色精神。从户川对松笛的探索,到兄妹恋、多人恋、父子恋(旧版未公开发表)和同性恋所衍生的角色都不能缺少勇气,椿明与卜部美琴的恋爱也源起于一次大胆举动。毫无疑问,植芝理一认为爱萌芽于勇敢,炙热的爱意味着无所畏惧。
于是,这种无所畏惧在《大蜘蛛酱flashback》体现得淋漓尽致。植芝理一以血亲为题,选择了叙事需要更具说服力的中篇创作,相比《谜狐怪童》的插科打诨,这次更认真地挑战了保守主义“世上存在许多不能相爱的身份”的观点,只不过采用了迂回战术,不去争辩相爱的自由,而是争取表达爱意的自由。
不同于卜部美琴,《大蜘蛛酱flashback》的女主人公铃木绫更加接近高尔基笔下的尼洛夫娜,她们的身份都是寡妇,有自己的生活,是儿子的白月光。有趣的地方是她们最终都不再是儿子的白月光了,《大蜘蛛酱flashback》的男主人公铃木实最后在女主人公一那儿获得了真正的爱恋,而《母亲》的男主人公巴维尔也另有陪伴终身的革命恋人与使命。
由于主题、舞台和受众群体的差异,母亲尼洛夫娜与铃木绫当然不同,但是我们能够在这两部作品里找到近似的文脉:《母亲》的女主人公尼洛夫娜改变了儿子巴维尔的生活认知,这种改变使巴维尔十分难受,使他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爱与愧疚同时存在,直到优秀的外人使他摆脱天真懵懂的幼态,令他与母亲建立了更坦诚的关系。
高尔基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向来无视世间的道德说教,擅长捕捉社会关系的利益本质。例如在《阿尔希普爷爷和廖恩卡》的故事里,他借年幼的廖恩卡之口道:
“穷人更爱自己的孩子,因为要靠他们长大去做工。”
在《阿尔希普爷爷和廖恩卡》的故事里,廖恩卡未能挣脱道德规训带来的内疚感,与爷爷饥毙遥远他乡。而《母亲》的男主人公巴维尔挣脱了道德规训,曾把生活当成苟且的母亲尼洛夫娜逐渐发现儿子代表了她的心声和憧憬,这对母子的情感超越了社会道德所倡导的母爱孝道,崭新的情感连结坦诚而坚实。
唯物辩证法赋予了它的使用者不计较得失和蔑视道德说教的观念,巧合的是《大蜘蛛酱flashback》或多或少呈现了雷同的风格:母子交际的道德规训束缚了男主人公铃木实向母亲表达情意的能力,直到他有了另一位倾心对象才如释负重。
铃木实与母亲的情感发展所表达的“失去也是收获”是植芝理一在《谜样女友×》创作期间产生的朴素辩证观念,当时他正在反思现实与虚构的恋爱之间的得失,认为自己没有恋爱的经历,所以有了编造恋爱故事的笔力。
不过,笔者认为植芝理一对自身的公开评价并不准确。
植芝理一的漫画创作风格确实受到了缺乏恋爱经历的影响,关注女性视角就可能源自他对女性的好奇所带来的动力。但创作者自身价值观念的不自觉投射更有影响力,多次挑战道德说教和支持独立自主的女性形象也是价值倾向的体现。回顾植芝理一语录,读者能够发现他对上层建筑的轻蔑,欣赏参与社会运动的文艺事业同行并且积极接纳激进的社会观点,而他的漫画内容也表现出了对既定现实的反击——一对对懵懂无知的年轻恋人无需成年人的教训,他们凭自己就能够诞生美好的未来,那些不为保守观念所接纳的情感之路亦是圣洁大道。
保守主义者认为人人平等源于物质信仰,当物的奴隶好过沦为人的奴隶,因此狂热的情绪与坚固的情感关系都被视作“暴政”与“奴性”的源头。但是恩格斯曾经指出,受物奴役比受人奴役更加不符合人性,现代化社会无孔不入的情绪经济则印证了伟人的断言,从线下偶像文化到线上网红文化,人们普遍自愿成为他人的追随者,而这种普遍的自愿追随只在恋爱面前打退堂鼓的现象又证明了人的异化。
对现实而言,植芝理一是积极的反抗者。如果说椿明愿意接纳爱人的理念,茶川三时花与一不放弃地追逐所爱还是温和的抗议,那么户川安里香、卜部美琴和诹访野亮子的角色形象就是激烈的抗争,在他所构建的世界里,一切高洁的情感关系都不需要以女性的守身如玉为代价。
……你们是在精神上深受奴役,而我们只是在肉体上受奴役。你们不能摆脱在精神上杀害你们的偏见和习惯的压迫,但是我们内心的自由并没有受到一点的障碍。你们用来毒害我们的毒药,敌不过你们并不情愿的灌输在我们意识里的解毒药。这种意识不断地生长,不停地发展,越来越快地燃烧,甚至将你们中间的一切优秀的、一切精神上健康的人吸引过来。
——《母亲》高尔基
在这个歌颂商品比人更圣洁的现代社会,这种自甘沉溺偶像宣言而拒绝信赖恋人蜜语的怪异文化里,60后作者植芝理一始终鼓励年轻读者接受“相爱无惧”的理念,传达着进步创作者的共同纲领——
为了内心的自由,勇敢地向偏见和习惯的压迫发起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