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予了漫画界极大冲击的杰作《不让小孩子知道》连载结束已经快4年了，在漫长的沉寂之后，老师一转之前的酸甜风格，开始了《水流向大海》的连载，讲述生活不如意的人们之间的苦涩故事。这部作品共3卷，在2020年的年度白金奖中大放异彩，我们和作者田岛列岛老师聊了聊。
注： 东立出版社正式引进的中文名是《水流向大海》，为避免混乱，已将原译文的标题译名《若水沿流、落于海》统一替换为正式名称，其他地方则没有进行修正。
散步途中突然有了灵感
据说老师脑海里最初浮现的，是两个人在林间小道上无言行走的画面。
“上一部作品《不让小孩子知道》，内容是新兴宗教加寻找父亲、超能力加恋爱喜剧这样一部要素过多的故事。但这次，我早有预感我应该只会专注一个主题进行描写。首先是构思……直达和榊小姐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决定好了要画一部恋爱喜剧，所以想设计两人之间可能有什么秘密，但是直到第三话都还没有头绪。”
据说确定要画恋爱喜剧，是因为预定刊登的杂志是《少年magazine》。
“一说到《少年magazine》大家都会想到运动漫画、战斗漫画、恋爱喜剧，在这几项中我用排除法选了恋爱喜剧（笑）。当时，年上大姐姐和少年恋爱的漫画非常受欢迎，所以我也顺应潮流，决定将直达设定为高一，榊小姐定为26岁上班族。我思考着年龄差这么大的两个人在哪里相遇会比较自然呢，于是就想到了让他们一起住在合租房里。”
第一话开头的那一幕就这么诞生了。直达上高中后要搬到舅舅家去住，心情不好的榊小姐拿着伞在雨中接他。不过，就像前面说的，最初画分镜的时候，田岛老师也不知道榊小姐不高兴的原因。
“每当我画画的时候，脑子里总是会冒出很多想法，如果能把这些想法完美地串起来的话故事就会变得立体，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想法串起来。构思第三话分镜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就是在散步中突然有了‘原来是这样啊’的想法。然后我把第1话第2话结尾的部分重画了，连同第3话一起给编辑看。虽然和我最初跟编辑说要画的美食漫画完全不一样……但他说就这样吧，于是连载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不过，在作品中还是残留着美食漫画的痕迹。比如第1话榊小姐端给直达的牛肉盖饭，就是用她时不时自己掏钱买的上等牛肉做的。虽然这个料理是以北美原住民的宴会命名的，但感慨着“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盖饭！！”的直达和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榊小姐，使得这段剧情给人一种深刻而奇妙的印象。直达和榊小姐一起站在厨房里、以及合租房的大家在一起院子里烧烤的场景，都让人印象深刻。
想通过参照社会人类学来探寻人与人关系的本质
这部作品的魅力之一就是合租房里富有个性且活得真实的房客。瞒着家人转行做漫画家的舅舅逃避老师。为了救猫跟人打架弄得浑身是血的女装占卜师泉谷（哥哥）。年纪最大举止却最孩子气的大学教授成濑。还有虽然不住在合租房里但和直达同班的少女泉谷（妹妹）。
“会把逃避老师画得这么溺爱直达，也许是因为我也自我侄女出生的那天起就超级疼爱她，我一直幻想着和她一起生活。但这并不是说逃避老师和我很像（笑）。此外，直达和榊小姐之间的秘密和他们的父母有关。作为隐约知道真相且能站在直达这边的存在，舅舅这样一个身份有着刚刚好的距离感。不过这部分我也有参考列维·斯特劳斯的《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
莱维·斯特劳斯是一位社会人类学家，他的名字在作品中也有被提及。 他认为，当舅舅在家庭中是权威的象征时，对于外甥来说是必须服从的存在。但当父亲是权威时，外甥反而有了可以亲近舅舅的特权，被允许有不太尊重的行为。
“大学时代，我对社会人类学产生了兴趣，通过看书和根据书的内容画漫画，觉得自己对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本质有了一些了解。列维·斯特劳斯老师说的是对的！（笑）。人们经常用‘羁绊’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我其实不太想相信这个词。我一直在寻找其他更贴切的词语和表达方式。我在画处女作《问候》的时候可能就是这样。姐姐出轨对象的妻子来到家里，与一直在逃跑的姐姐相反，妹妹没有逃，而是一直招待来客，这怎么看都是一种和羁绊不同的联结吧。……啊对了，编辑一直让我给《问候》画个后续。虽然后续应该怎么处理我一直都没想好，但仔细想想，觉得它和这部作品有相通之处。它们都不仅仅是个有关出轨的故事。”
虽然不清楚理由，但题目从一开始就定好了
没错，直达和榊小姐之间的秘密，就是他们的父母10年前搞过外遇。当时直达年纪还很小，他父亲后来也回了家，所以他不知情。而当时是高中生的榊小姐的母亲，却再也没有回过家。偶然间听到了这件事的直达在隐瞒自己知情的事实的同时又心怀罪恶感与顾虑，不知不觉中他与榊小姐的关系却逐渐拉近。
“因为是恋爱喜剧，所以最初就设想两个人的关系会慢慢走向‘恋爱’，但是过程和结局如何不到最后一刻是不知道的。啊不过，两人会去海边的剧情是构思好的。不清楚理由，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定好的这个题目《水流向大海》吧。”
一开始就定好，是说从决定画一部美食漫画的那时候开始吗？
“没错。我爸爸是水泥工，在他当学徒的时候，经常因为做清洁墙壁或者别的什么的时候没有顺着水流的方向而被师父责骂‘水是从上往下流的！’每当这时我爸都会想‘不对！水是朝着大海流的！’我也是偶然想起了这件事情，也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取了题目（笑）。”
明明是一个充满了多重隐喻、完美贴合主题、读完之后令人拍案叫绝的题目啊？
“我总是心血来潮地取题目。画《不让小孩子知道》的时候也是这样。但部分故事的导向确实有被标题影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题目确实意义重大。”
很多作品每一话的标题都是由编辑部取的，而田岛老师都是自己来取。从受到莱维·斯特劳斯影响的第一话《雨、她、赠与和憎恶》开始，《从上游漂流而来的恶意》、《敲诈鸡蛋汤乌冬》、《夏至点》等等题目中都能感受到老师洒脱的风格，希望读者们阅读时一定不要忽略。
大家都是如何一边平衡内心一边生活下去的呢？
榊小姐什么也没和直达说，试图维持平静，可当她再次见到直达的父亲时，心中却出现了波澜。然而在她知晓直达知情的事实之后，依然跟直达说“请装作不知道”，想要控制事情的走向。面对这样的榊小姐，直达第一次正面反驳道：“我不要这样！”。
“我认为，少年漫画就是在描绘男孩子脱胎换骨成为大人的瞬间。我也会在读到这样的剧情时情绪高涨起来。虽说《变身走廊》里画的不是男孩子，但我读到里面的女子高中生开始画BL漫画时我也很激动。从这个角度说，和性别可能没有太大的关系，跨越了人世间的不如意、枷锁或者自我认知的，都是这样的瞬间。”
那在这部作品中，直达和榊小姐跨越了的，应该是“愤怒”吧。说着“尽是些生气也没用的事”而断念的榊小姐，以及为榊小姐感到焦急却因为过分顾虑周围人而只能做个乖孩子的直达，两个人都没有能够倾诉的对象，只能任由情绪在内心发酵。
“硬要说的话，我其实有点反感太情绪化的人。我在服务业干过很长时间所以经常会要处理难缠的客户投诉，有时会觉得‘这点小事居然也能生这么大气……？’，我妈对家里人发火时，我也会想‘你在对别人要求什么啊’。但是，我一方面觉得生气过头很傻，另一方面又知道完全不生气对身体也不好。大家都是如何一边平衡内心一边生活下去的呢？我画的时候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想生气的直达，在榊小姐面前哭了的那个名场景，田岛老师也是边哭边画的。
“一边画一边想着原来是这样啊。当我意识到人在这种时候是会哭泣的，我也不禁就……”
不想使用羁绊这个词
“虽然我知道我无能为力，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想生气”、“只要有人能知道，我就一定能活下去”，作品中还出现了这样的独白。这是田岛老师所寻求的答案之一。
“那个让你满腔怒火的罪魁祸首，有时候会来跟你说，够了吧，无所谓了吧，忘了吧。榊小姐的母亲就是这种人，这样的人就算你对她发火也拿她没辙。但是，我认为只要将自己生气的心情向人倾诉，就能得到纾解，就能获得救赎。我妈总会向我抱怨也是因为有想向我倾诉的成分在吧。我觉得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着的，相反，如果不这样做人就无法活下去。而且，把情绪告诉别人，即使自己死了，曾经的感情也会活在那个人身上。这么做并不是想要消除怒火，而是因为怀抱愤怒不被人知晓、手忙脚乱地活着实在是太孤独了，如果有人能愿意倾听会好很多。作为“人形云盘”将我们生活的痕迹当作信息传播，可能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把这种联系称为羁绊……。嗯，我果然还是不太想用这个词（笑）。”
也许是因为羁绊这种强韧的联系有时会支配般地对人与人的关系性产生约束吧。直达和合租房里的其他人之间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是“羁绊”的紧密联系。但是，他们会关心、注视别人，即使不采取具体行动，这些点滴积累的过程中也相当于给予了“倾听”。
“只要和别人一起生活就会对他人产生关注，这样就不会因为自我意识过剩被囚禁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了。一开始我只是觉得高中男生住在这样的家应该会过得挺开心的，但现在想来选了这个设定真是太好了（笑）。”
而且，田岛老师关于人应该怎样活的思考，在对直达和榊小姐甚至曾经犯错的两人的刻画上都有所体现。
“我想世界上有很多人像那两个人一样，在心怀罪恶感的同时想重新找回自己的容身之处。结果到最后不论是直达还是榊小姐都没有原谅他们，他们的罪恶感和压力到死都无法消除，但对他们能简单地用一句活该来评判了事吗。我一边画一边思考着，不得不背负着罪恶感活下去的他们该如何寻找平衡呢。榊小姐的母亲是跟我差异最大的，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完全理解她。我还是比较能理解直达的父亲。直达的父亲想努力挺起胸膛做人，我也有这种心情。背负着无法摆脱的痛苦活下去是很难的，所以我很好奇大家都是怎么做的。这就是我在漫画里画他们的原因。”
直达时常对榊小姐说，我想分担一半。但他没有明说是分担什么，可能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人与人之间联系的真谛也许就是某个人来分担另一个人独自肩负的重担吧。
田岛列岛
2008年以在MANGA OPEN获奖的作品《问候》为契机开始在《morning》连载出道。20年获得手冢治虫文化新人奖。在接触到描绘自然感受的莫奈画展之后，立志于成为一名能描绘温度与味道的漫画家。
翻译： 甜 轱辘
校对： 银
来自ダ ヴィンチニュース的采访
翻译发布地址：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583877254447644
翻译发布时间： 2020年12月19日